网暴深渊

“我们似乎在与一个个脆弱的生命擦肩而过，眼见他们独自面对重重阴云，有心相救，却无力回天。”刘学州被网暴致死案尚未定音，2月14日、19日，又有两条年轻生命被网暴者推入深渊：染粉色头发的杭州女孩郑灵华，与病床上的爷爷分享过保研喜讯后，因难敌网络恶评，选择将生命定格在了24岁；而那个曾驾着拖拉机直播西藏、新疆风光的38岁临沂汉子孙凡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能找到那些网暴者，未能寻到只字半句网暴自己的缘由……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悲剧轮番上演，一条无中生有的信息、一句玩笑、一次轻如鸿毛的跟帖，一经网络“放大”，都可能掀起惊涛骇浪，淹没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有评论道：两条人命就是“最后的控诉”，这既是对施暴者的控诉，也是向社会发出的哀鸣和求救！

撰稿/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报道截图

2月21日，山东临沂平邑县白彦镇，一户农家门前，一辆停在石碾旁的小旅行挂车格外显眼，车身上一行大字写着“临沂→拉萨→新疆”，下附一行小字：“管管（拖拉车自驾中国）”。它的主人——38岁的孙凡宝，那个因分享旅途视频收获数十万粉丝的网红“管管”，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处被樱桃树围拢的新堆起的坟茔。10天前，他不堪忍受网暴的撕扯，喝下了农药。

“黑粉是谁？在哪儿？到底什么冤仇……”管管的妻子会子悲愤难平。这些问题困扰他们半年多，即使在管管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未能寻到答案。

管管和会子在临沂老家

收获

就在奔赴远方的旅途上

一切还要从网红“管管”这个身份说起。

“远方其实不远，当你出发时，梦想离你就只是距离而已。”2021年6月18日，孙凡宝取名“管管”在某网络平台发布了第一条视频。当天，他从临沂白彦镇老家出发，自驾拖拉机前往西藏。通过装在拖拉机车头前的摄像机，他一路直播旅途风景，很快一炮走红，收获了30多万粉丝。

根据管管初步计划，在平原地区开拖拉机每小时行驶13至14公里，每天开8个小时左右可以行驶100多公里，进入318国道放慢速度，每天行驶50公里左右，到达拉萨需要两个月。

“到拉萨那天，正好有31.8万粉丝。”管管的五叔回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侄子当时沿着318国道进藏，2021年8月8日到达拉萨那天，他发现侄子的粉丝正好是31.8万，历时52天。

彼时，网络的暴风骤雨还未袭来，生活如同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扬起的一叶风帆，管管满载希翼驶向远方，爱情的甘露也不期而至。

2021年11月9日晚，河南驻马店一名主播会子与他在直播间连麦，在游戏互动时两人约定：如果会子输了，就去新疆找管管。这本是主播间一个迎合粉丝起哄的小环节，可以不必当真。但输掉游戏的会子却在时隔几天后如约奔赴，飞越三千公里找到了正自驾行驶至喀什的管管。

管管和会子第一次在直播间连麦相遇

“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冲动的事。”会子说起见面那天，管管在机场等了一天，为她精心准备了玫瑰花和项链。他开门见山地、很认真地向会子介绍自己的情况，“就像他在直播间里跟粉丝们袒露自己的经历一样，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每一个人面前。”会子被管管表现出的真诚所打动。

“第一眼印象他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很会照顾人。”会子回忆起一个细节，两人在马路上散步，管管发现她的鞋带开了，立马蹲下身去，给她系好。

“见面后我跟着管管继续在新疆做自驾直播，那时候才体会到他的不容易，晚上他都是把车往路边一停，搭帐篷住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一点一点地积攒起粉丝流量。”会子的出现，像照进管管生活里的一道光，粉丝们也纷纷送上祝福：“一天到晚在外面流浪也挺苦的，恭喜管管终于找到了归宿。”

那段时间，出现在视频里的管管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谁说女人一定喜欢坐豪车，坐拖拉机一样浪迹天涯。”他毫不吝啬地在直播里分享着爱情的甜蜜。两人一起滑雪、牵手散步、自驾看风景……美好的回忆定格在美丽的北疆。

黑粉

无法摆脱的附骨之蛆

正在两人以为生活要驶向更美好的远方时，一场蓄势凶猛的网暴已开始暗流涌动，并在其后一次比一次凶猛。

“第一次关注到有黑粉，是2022年2月份他开车去西藏，走到半路翻车了，就有人在直播间攻击他，说他为了炒作故意制造直播效果。”会子也是主播，当时提及此事，他俩都没太在意，“直播间里众口难调，有人说风凉话，有人不喜欢你，这很正常。”

“意识到不对劲儿，是2022年5月份，与河南一家养殖场合作做推广的时候。”黑粉不但辱骂管管，还私信攻击养殖场负责人李先生。会子回忆，“从那时起，管管就开始生气了，觉得太过分了。”

养殖场李先生也是管管的粉丝，他用“惹不起”来形容当时黑粉的疯狂行为。李先生表示，他当时确实想与管管合作“认养一只鸭”的项目，推广自己的鸭子、鸭蛋。但管管帮其带货时，总有人在直播间带节奏，说他们合伙骗粉丝的钱，“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公司，都有收款和发货记录，会按照约定给认养的客户按时发货，所有手续都是完善的，怎么能是骗钱？”由于黑粉不断骚扰，双方很快放弃了合作。

2021年11月份，管管和会子第一次见面后甜蜜合影

“终止合作也是管管为了保护我。毕竟我有实业，养活这么多员工，信誉一旦受损，我的生意就麻烦了。”李先生无奈地说。

“网络上一般的黑粉并不可怕，把这个账号拉黑，他就进不了你的直播间，也评论不了。”但事态的发展让会子逐渐意识到，管管遇到的黑粉并不简单，“你在直播间里不管干什么，他都会截屏，发到自己的账号里，配上攻击性的文案。而且好像是有组织的，比如他们私底下建了几个群，叫‘打渣管’，天天议论管管，只要他一开播，群里就下通知：走，全体去举报。”那段时间，管管的视频屡次因被恶意举报下架，他为此十分恼火。

这些事正巧发生在管管和会子婚礼前夕。眼见6月份就要举行婚礼，忙着拍婚纱照、订婚宴，一堆事情需要筹备，两人商量正好借此休息一下，避避风头，干脆停播了一段时间。

婚后不久，管管接下临沂某品牌越野车经销商王先生的合作邀约，自驾该品牌车辆继续做直播。但谁能想到，黑粉如蛆附骨，直播屡屡因恶意举报而中断。

“我第一次尝试与主播合作，没想到会碰上这种情况。”经销商王先生说，直播合作期间，有人不断给他发私信，称管管“是骗子，得罪的人太多，举报他的人数不清”，黑粉甚至把“战火”引到王先生身上，要求他终止合作，“免得被误伤”。

“自驾直播”的路子被堵，加之会子此时已有身孕，夫妻俩决定在临沂安定下来，找点营生做。

管管宠溺地抱着女儿

凭借后台粉丝量及众多联系合作的商家，2022年8月份，夫妻俩在白彦镇上开了一家“管管电商店”。为了避开黑粉“狙击”，这回管管隐在幕后，尝试启用新人做直播卖货，结果依然招致恶意举报，黑粉们更加频繁地私信后台商家，称管管是骗子。

忍无可忍的管管先后去镇派出所、平邑县公安局报案，“可能他们也没有遇见网络上这种攻击人的纠纷吧。”会子说，两次报案均不了了之。

后来管管买了煎饼机，转去妻子会子的账号做直播，可所有途径均被黑粉死死盯住，“你一直播他就出来，一举报就停播了，什么事也干不成。”

如此绊绊磕磕地到了11月份，会子生下女儿，在管管陪伴下回到河南驻马店娘家。一家人围着小生命忙得团团转，直播也再度停滞。

伤逝

他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生活总要继续前行，孩子出生更让管管的肩头多了一份责任。

自杀前的一周，管管独自回到临沂老家，策划了一个开豪车卖膨胀机的项目，想着继续开播卖货。

“2月9日晚上，他在直播间里被黑粉骂到情绪失控，用玻璃把自己的头打破了。”会子后来才知道，事发当晚，住在隔壁屋的婆婆看到儿子头上流血，想去给他擦拭，懊恼未消的管管闪身躲开，任由鲜血直流。

当晚，管管发视频并配文道：“这三个号网暴我长达半年之久……没完没了地对我和家人网暴，有时候真的累了，如果我有任何意外和冲动，希望善良的广大网友给我主持公道，查出此人，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在网暴者的步步紧逼下，此时的管管已经退到了寸步难行的危崖前。

2月10日早上8时许，管管给妻子会子发了一段语音：“我找到那个黑粉位置了，他在拉萨。”那时他已从临沂出发，准备把车停在徐州，转乘火车去拉萨。“电话里能听出他的情绪已经很激动了。”会子感觉到丈夫的声音都气得发颤。

晚7时许，管管从徐州坐上火车，子夜时分到达郑州后住下，准备次日一早继续动身。

开拖拉机的管管

2月11日早上，会子再次接到管管的电话，大致是说，联系人告知黑粉可能不在那里了，当天是周六，查不到信息，要等到周一上班才能给准信儿。

无着无落的管管只得从郑州折返徐州，再开车回了临沂老家。在返回的路上，管管联系到一个中间人，通过中间人向黑粉表达了“想和解”的意愿：“我现在结婚了，想安稳下来，如果以前直播时说话有得罪的地方，我愿意进群里，跟大家去认错。”

然而，管管等来的消息是不接受和解，让他退网。他沮丧地把这段对话截图发给妻子：“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我？！”

对方的无情回应，让连续两天赶路、身心俱疲的管管深陷绝望，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11日下午5时许，管管给妻子会子打了视频电话，将镜头对准路边一家农药店，表示他想去买农药。

听到丈夫想去买药，会子慌了，反复劝说：“黑粉整天躲在暗处，没有必要跟对方计较，不值得……”夫妻俩在电话中聊了10分钟左右，会子以为劝住了丈夫，然而管管和黑粉的厮杀并没有就此熄火。

就在此前，他已连发几条视频：“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对我有如此大的仇恨……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说我在炒作演剧本模拟，真的是把人往绝路上逼……”“……愿所有人和平相处，不再有网络暴力。”“所以，只有我用这种极端方式才能让他得到惩罚吧……”

“你怎么不去卧轨！”黑粉也杀红了眼，火力全开，攻击的语言从屏幕上不断跳出来，一下下击打着管管崩溃的情绪。有网友出言相劝，黑粉转而怼向网友：“别劝他，他没那个种！”

11日晚上7时许，管管又开播了，前后只持续了约5分钟，直播中，他喝下了农用除草剂“甘草磷”。屏幕里，黑粉却依然没有停止叫嚣：“他喝的是黄瓜汁！”

警方不久就找到了服药的管管，将他紧急送往附近的枣庄某医院。2月14日凌晨，管管被转到济南齐鲁医院救治。“当我从河南赶到医院时，他浑身插满管子，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叫他，他都没有反应。”妻子会子绝望地守在病床前，看着生命监护仪上的曲线波动越来越小……

2月14日中午12时，管管最终抢救无效离世。

随着消息传出，那些黑粉很快消散在互联网的暗夜中。这场长达半年的网暴，终以生命的湮没，换回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

代价

不能以生命填埋的深渊

以生命为代价的厮杀是如此惨烈，管管去世后，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三个月大的女儿、伤心欲绝的妻子、年过六旬的父母。他是家中独子，悲伤的父母一度几日水米未进，几次昏迷。

管管给女儿买的枕头

“婆婆本就有心脏病，这几日恍恍惚惚的，坐在床角一动不动地发呆。别人叫她，她的身体会抖一下。”如今，会子强打精神撑起一家老小的生活。“我一直劝他，我们换个平台，从零开始，他当时答应我了，可为什么又走上这样一条极端的路……”

会子的不解，沈阳的刘女士给出了一个答案。同为主播兼好友，她第一时间给会子发去了慰问的短信。

“很多粉丝可能是有工作的，他们不理解一个主播对互联网的感情，我们文化水平不高，在网络上混口饭吃不容易，有人点关注、点赞，都会带来事业上的荣誉感，就像升职加薪一样。更何况管管积攒了30多万粉丝，相当于一个县城的人口了，不是说放弃就能轻易放弃的。”刘女士也是这次网暴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她曾经在直播间里借给管管两万元钱，黑粉截图后，借此大做文章，说管管“是老赖，经常欠钱不还”。

刘女士对此澄清：她和管管是朋友，直播间借钱只是一个互动小环节，钱没过几天就还了，“从来不担心管管会不还钱，我们对他印象都挺好的，他是这帮主播里人气最高的，从来不会因为别人人气低，就拒绝连麦。”

“管管自杀后，我们觉得很惋惜，毕竟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刘女士叹息道。

2021年11月18日，管管手拿玫瑰花，在机场接会子

目前，管管家人已向临沂当地公安机关报案，同时，委托山东国曜琴岛（青岛）律师事务所处理相关法律事务，将通过一切法律途径追究相关主体的责任，为他讨回公道。

2月25日，该律师事务所律师姜文博告诉记者，平邑县公安局成立了工作专班，主要领导挂帅，派工作组分头调查，定期调度，并已申请检察机关提前介入。

目前我国司法实践中，针对网络暴力刑事案件的处理，主要以侮辱罪、诽谤罪以及泄露个人信息罪来定罪量刑。姜文博律师表示：“从法益侵害角度来说，网络暴力致人自杀行为已经侵害了生命权益，仅仅以上述罪名来评价，不符合罪责刑相适应原则。”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那些参与网络暴力的人或许认为法不责众、不需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残忍。从前，伤害生命的可能只是一把利刃，而在当下的互联网时代，或许一句谩骂就已足够。网络暴力不像现实暴力那样有形，网络上的一句恶言，有时比利刃还要凶残。谁也不希望被这种伤害吞噬，谁也无权助长这种伤害。更高层面必须加大法治惩处力度，对网暴者形成威慑。

“网络暴力事件也应当引起网络运营者的重视。”姜文博同时指出，鉴于网络暴力往往依循信息传播逻辑产生和发展，网络运营者应当履行监管职责，层层削弱网络暴力的不利影响，避免再发生类似的悲剧。网络创造了畅所欲言的开放空间，但绝不是纵容伤害的“修罗场”。面对网暴，我们都不该做“沉默的看客”，应该勇敢地声援和捍卫那些被网暴侮辱与伤害的人，绝不能再以生命为代价来填埋无底的网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