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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31
更新时间:2024-02-01 12:01:30作者:未知
金周永/“不存在”微信公众号
【编者按】2021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
太空时代,机器人承担了大部分服务型工作,人类只能打打零工,孤儿云姬便是其中一个。韩国科幻作家金周永通过云姬的视角,探讨了技术发展下,个体的孤独和人际的联系。文中穿插着一个理念“起初我们是一体的”,指的是组成每个个体的粒子,都来源于宇宙大爆炸。云姬的故事充满悲欢离合的淡淡哀伤,呼应着宇宙诞生以来的宏伟篇章。
起初我们是一体的
作者 | 金周永
译者 | 邢青青
校对 | 王瑾
金周永,韩国作家,撰写过多部科幻奇幻长篇及短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第十世界》获得了金龙文学奖;长篇小说《时间亡命者》于2017年获得韩国科幻大奖,被亚洲电影市场展、E-ip Pitching和釜山国际电影节选中影视化改编,该书的中文版在2020年出版。她还是韩国历史最悠久的网络杂志《镜》杂志的编辑。
宇宙藏身于夜晚,白日销声匿迹的它直到深夜才显露行迹。宇宙是光。闪烁着零星光芒的夜空中,一轮明月如金币般散发出金黄色光芒。云姬站在窗前失神地凝望眼前的夜景。每每在新闻和网络上看到宇宙的各种照片和视频时,她总是会像现在一样沉溺其中,难以自拔。无论是裸眼看到的宇宙夜景,还是将其放大后的细节照片,云姬都很喜欢。不管是远处观赏,还是近处打量,宇宙始终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不过是浩瀚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尘埃。想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粒,与其他人别无二致,云姬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宇宙旅行一直是云姬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现在的她靠替代机器人职业介绍所介绍的零工为生,要攒够一张宇宙观光船的船票,不吃不喝恐怕也要70年。
但梦想的实现也并非毫无希望,宇宙观光船上总是需要做杂活儿的人。虽然有人形机器人专门负责照顾游客,但机器人的程序并非完美无缺。偶尔需要人类将沾染了污物而不自知的机器人擦拭干净,检查管理系统也无法触及的船舱清洁状态,或者处理棘手的游客。这些事情极其琐碎且无价值,因此员工的待遇很差,他们只能住在货舱旁棺材大小的房间里,靠最基本的饮食和营养剂维持生命。因为全面提供食宿,所以实际报酬其实和在地面时差不太多。尽管如此,为了免费宇宙旅行,仍有许多人申请这个工作。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跨国公司ATZ的招聘广告。ATZ公司每几年都会向管理人员及其家属以及优秀员工提供一次免费宇宙旅行的机会,自然也就需要雇工随行。高度重视企业安保的ATZ有一个古怪的传统,那就是尽可能减少宇宙旅行时随行宇宙船机器人的数量。该公司认为宇宙船上召开的各种会议和个人隐私可能会被机器人记录存档,此举正是为了尽可能避免泄露风险。船上的机器人数量极少,自然就需要招聘更多的替代机器人工作的员工。
虽然ATZ公司的工作是热门岗位,但竞争率并不高。因为考虑到安全隐患,ATZ在招聘员工时设置了一个限制条件,即“从未安装过可通过有线/无线网络与外界沟通的人机一体型电子设备”。
此刻茫然仰望着夜空的云姬也没在体内安装过电子设备,因为她买不起。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人机一体式电子设备,用于连接网络、交流信息,而云姬依然用着与人体分离的老式便携设备。为了像云姬一样的低收入阶层,政府好不容易才阻止了相关公司原定停产便携式设备的计划。从事替代机器人工作的人中,大概有一半的人还在使用这种古老的便携电子设备。
恰逢ATZ公司招聘员工,替代机器人工作介绍所的所长正忙着处理大家的报名信息。云姬对这个工作非常心动。但是所长认为即使云姬报了名也不会被选中,建议她积攒几年经验后再报名。确实,云姬进入这个行业才第3年,还没达到最低资历标准,也没有多少客户给与的优秀评价。当然也得不到能够额外加分的所长推荐信。
“以后有得是机会。”
所长信心满满地安慰她。所长平时像大姐姐一样照顾自己,她说的话,云姬自然深信不疑。
所长和云姬住在同一栋公寓,这栋公寓狭窄陈旧,住的大部分是在替代机器人工作介绍所打工的人。所长年过五十,已近花甲,却也只是独身一人,好像也没见过有家人来找她。云姬从未打听过所长的过去或私生活,住在这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是如此。
“你能做得来吗?”
当云姬第一次走进替代机器人工作介绍所时,所长这样问道。据所长回忆,当时云姬安静地坐在一旁,悄无声息的样子像极了幽灵。所长和云姬搭话就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幽灵,结果云姬听了她的问话也没反应,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吓得她以为真的遇见了鬼。
云姬本来就话少得令人郁闷。她10岁那年赶上第9次疫情大爆发,父母和近亲在那场灾难中相继去世,自此她的话越来越少。照顾自己的奶奶也在两年后因病毒后遗症去世,独自存活的云姬从此几乎不再开口说话。从那时起,她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现实,晚上的梦反而更像是现实世界。有时她会梦到奶奶和父母,梦里见到的人和景象是那么生动鲜活,就像真的一样。每当清晨从清晰的梦中醒来,云姬都会忍不住哭泣。
奶奶去世后,她被带到了政府专门的抚育机构,在那里云姬依然独来独往。比起与人相处,她觉得独处更令人放松。云姬没想过交朋友或者组建家庭,读书也中途放弃了。如果不是成年后必须离开抚育机构,她也不会想要体验社会生活。
国家只在她离开抚育机构的第一年提供补助,从第二年起就一定要能够自给自足才行。学历低,又不懂技术,云姬能找的只有这种替代机器人的工作。
即使在替代机器人工作介绍所登记了信息,一开始云姬也没有顺利找到工作。看到云姬连续等了一个多星期都没等到工作,所长提醒她别在家里等通知,干脆到介绍所等。所长说偶尔有退单会直接转给在介绍所等工作的人。从那天起,云姬就坐在介绍所走廊的椅子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长期在这里等待的都是像云姬一样迫切需要工作的人。一开始他们对待云姬就像新的竞争者一样,充满了敌意和排斥。而原本就习惯孤独一人的云姬对此情景也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而显得她更加可怜,慢慢地开始有一两个人照顾她。他们都是比云姬年长很多的叔叔阿姨,每当出现容易上手的零活,不管轮到谁大家都会主动让给云姬,虽然报酬少一些。
在介绍所等待工作的都是有故事的人,但大家彼此之间都不会探究对方的过去,也不曾深入吐露过心声。但奇怪的是大家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经常互相帮助,共渡难关。
经验丰富的叔叔阿姨向不知所措的新手云姬传授了许多替代机器人工作的经验技巧。云姬在亲身经历前,就已经从大家那里学到了如何应对挑剔的顾客以及处理危急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经验是要让顾客清楚意识到自己与机器人不一样,工作中要时时刻刻把这一点铭记于心。
“否则顾客很容易忘记你是人,那样肯定会出事。”
叔叔阿姨们反复强调这一点。虽然云姬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但代替出故障的保姆机器人照顾孩子时还是总会出现令她措手不及的事情。习惯了被人形机器人照顾的孩子根本分不清机器人与人类的区别。有的孩子习惯了随意对待保姆机器人,面对云姬也往往会用东西丢她或是踢打,用锐物刺、或是用热水烫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有时甚至会用锤子捶打她。
伴随着破空声,一只棒球突然从后面袭来,击中她的肩膀后掉在地上。云姬尖叫着回头,发现男孩正嬉皮笑脸地站在身后。云姬向他展示受伤的肩膀,男孩却一脸奇怪地看着她。这时她才想起来,现在机器人的皮肤也可以出现淤青。就在几个月前,为了使机器人更拟人化,研发者对机器人进行了升级改造。升级后的机器人也会淤青、尖叫和流血。爱惜机器人的研发者们认为,升级后的机器人更接近人类,让人更加容易亲近,这样一来人类粗暴对待机器人事件的发生率就会减少。但与此同时,能够证明自己是人类的方法也减少了。
男孩看着惊慌失措的云姬,捡起了滚在脚边的棒球,似乎想要继续折磨她。云姬吓得缩成一团,身体瑟瑟发抖。
蓦地,眼前鲜明的场景变成了自己熟悉的天花板,云姬醒了。身侧的振动型闹钟不停地嗡嗡作响。她摸了摸被棒球击中的部位,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天,可肩膀依然肿得厉害。
云姬坐起身,将梦境记录器从头上摘下来。梦境记录器可以记录人睡眠期间大脑发出信号。她负责打扫卫生的研究所当时正在招募关于梦境研究的志愿者,为了多赚点钱,云姬加入了这项研究。这份兼职一点都不累,只要在睡觉时戴上梦境记录器就可以了,记录下来的梦会自动传输到研究所的服务器上。
给她介绍这份工作的海茵提到过,人们通过梦境彼此相连,有些人会分享彼此的梦境。有时他们会共享彼此回放白天经历的生活类梦境。在梦里人们就像互换了身体一样,用他人的眼睛观察人和事,体验不同的人生。一般来说两个特定的人之间会频繁发生梦境共享,但是多人之间也存在共享现象。这是电脑对无数个梦境模式进行分析后得出的结果。这项研究的目的在于寻找该结果的意义和原因。
虽然不太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但自从吃了研究所给的药,云姬能清晰地回忆起梦里发生过的事情。据说这个药能提高梦境记录器所记录的梦境清晰度。她经常梦到自己成为别人,在陌生的地方遇见陌生的人。当开始梦到自己成为了替代机器人介绍所的叔叔阿姨时,那种感觉奇怪极了。直到后来的一次经历,她才明白海茵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一天,云姬梦见自己成为了一位关系亲近的阿姨,梦里有热水洒在了她的胳膊上。而第二天,那位阿姨因手臂烫伤,缠着绷带出现在她面前。
*
将云姬介绍到梦境研究所的海茵在宇宙基地工作。与稍显威猛的外表不同,她为人亲切友善。该研究所有财团资助运营,规模庞大,需要聘用相当一部分人类来替代机器人。海茵也是梦境研究志愿者之一,某次在研究所看到新人招聘启事后,火速向研究所推荐了云姬。
海茵是替代机器人工作介绍所的常客,她遇到的第一位替代机器人工作者便是现在的介绍所所长。由于家政机器人突然发生故障,海茵的父母便雇佣了所长几天,暂时代替机器人为年仅十多岁的女儿做晚饭。
由于所长做饭时不会像机器人一样精确计量食材,海茵觉得食物味道有些奇怪。对此所长理直气壮地表示这是手工的味道,并且不断询问海茵一些连父母都不在意的琐碎小事。原本简单的问答在面对面交流的过程中变长,寡言少语的海茵不知不觉间道出了长篇大论。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海茵认真的感叹被所长当成了玩笑,但事实的确如此。
此后每当家政机器人出故障,海茵就请求父母让所长来照顾。面对三天两头出故障的机器人,父母满腹怨言,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是海茵故意弄坏了机器人。渐渐地,不需所长提问海茵就能自顾自说个不停,她喜欢上了所长做的奇怪食物,也不愿再一个人吃饭。因此她现在经常委托介绍所的人帮她买便当,并陪她一起吃饭。
曾受雇于海茵的人都说她从不会把机器人与人类搞混。有眼力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这代表她是个好雇主。自从云姬来到介绍所,为了照顾年纪尚小且初出茅庐的她,海茵的委托基本都交给她去做。
云姬把两个便当放在旧摩托车后的箱子里,骑着摩托车慢吞吞地往前跑。海茵经常在宇宙基地机库值夜班,云姬正是在去往为海茵送便当的路上。即使最冷的1月已经过去,寒风吹起来依然那么刺骨。也许是因为正值日夜交接的黄昏时分,夜色渐浓,云姬心里莫名增添了些许烦乱。不,也许不是黄昏,而是因为经常守在介绍所的十几位叔叔阿姨今天登上的ATZ宇宙观光船启航的缘故吧。
虽说不是旅行,但离开地球去往广阔的宇宙这件事本身就让所有人兴奋不已。虽然员工的待遇比不上乘客,而且还要像幽灵一样默默地工作,但听说宇宙飞船内部干净整洁,饮食水准也不错。想到这里,云姬心里既羡慕又不舍。
宇宙飞船这次计划在宇宙停留2周后返回地球,其中包括春节长假在内。没有人因不能和家人一起过节而感到遗憾。大家都没有家人。
路口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云姬停下车望向漆黑的夜空。这时候ATZ的宇宙观光船应该已经进入预定轨道了吧。在遥远静谧天空的另一端,有她牵挂思念却无法见到的人。云姬突然有一种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独感。
她转过头,路边的商店和超市上,铺天盖地全是过年礼品打折促销的广告。从香皂、牙膏、食用油、午餐肉等物美价廉的生活用品,到牛肉、干黄花鱼、丑橘等高档食材,礼品种类繁多。与替代机器人介绍所的叔叔阿姨们关系亲近之后,云姬每逢节日都会买些便宜的礼品与大家分享。只是今年春节似乎没必要了,她认识的大部分人都踏上了宇宙之旅。明明自懂事以来云姬都是一个人过节,只不过时隔几年再次变回独自过节,心中居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寂寞惆怅。
“那就在梦里相见吧。”
云姬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信号灯变绿了,她骑着摩托车向海边继续前进,那是宇宙基地的所在。
海面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如果不是隐隐约约传来的波涛声,没有人知道黑暗中大海的存在。海茵躺在吊床上,视线投向高处灯火通明的宇宙基地控制塔。白天发射的ATZ宇宙观光船早已进入预定轨道。为了纪念迎接宇宙的第一天,想必观光船上正在进行热闹的派对。如果是平时,在确认宇宙飞船进入预定轨道后,控制塔的机器人会进入充电状态,职员也会全部下班。可是今天已经夜深过半,宇宙基地仍然在紧急加班,原因是ATZ持有宇宙基地的许多股份。这次宇宙观光船上乘坐了多名贵客,为了谨慎起见,不得不多费心。再加上ATZ以安全为由限制了机器人的登船数量,许多飞行员和系统工程师也不得不留在船上。宇宙基地十分重视宝贵的人才,万一有突发情况,留在控制塔的职员自会多多考虑船上同事的安全。
海茵看了眼大门敞开的机库,清洁机器人正在将今天发射后剩下的各种物品放回原处或作为垃圾分类处理。除了机器人,海茵是唯一一名被发配到清洁部门的员工。平时这个时间除了巨大机器人发出的轰鸣声和海上传来的海浪声外,再无其他声响,今天居然有那么多员工在加班,海茵心情有些微妙。
但若说同事的存在让海茵不再感到孤独,却倒也没有。毕竟在高高在上的控制塔工作的高级人才和自己这种在地面负责清扫机器人的工程师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很早以前海茵就意识到,如果面对的人不是同类,终究还是会感到孤独。
刚进公司时,海茵所在的部门是控制1室,期间数年她还曾亲自登上宇宙飞船,担任过副船长和船长。由于身体条件优秀,适应能力强,她参与宇宙飞行的次数曾经排在前0.5%以内。本以为能凭借出众的实力迅速升职,但升职这种事靠的不只是实力。由于说话过于耿直,固执己见,海茵得罪了上司,过去披着亲切伪装的同事们也开始暗地里排挤她。她和同事们的学历和出身都不一样,就这样她渐渐被排挤出了控制室,再也无法参与宇宙飞行。之后,海茵变得暴躁易怒,对任何事都感到厌烦。每到一个部门都待不了多久,最后被发配到了这里。
与看起来笨重的外观不同,清洁机器人的动作十分灵敏。此时,机器人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原地打转,海茵随即起身查看。海茵体格健壮,身高足有190cm,经常被误认为是机器人。偶尔有人眼力卓绝能看出她是人类,但目前为止几乎没人能认出她是个女人。
海茵对着机器人左看右看,最后关掉电源,稍微修改了几处。重新开机后,机器人自行找到了目标搬运物品后迅速开始行动,逐渐远去。海茵一屁股坐回吊床上。也许是因为吹进来的阵阵寒风,海茵不禁想喝几杯暖身酒。只是现在是上班时间,虽说平时经常无视一些微不足道的规定,但工作时间禁酒的规定她一直严格遵守。因为她曾亲眼见过几次人类在醉酒状态下工作,结果小事故酿出大祸的情况。都是那些家伙太过信任机器人导致的祸患。
在这个被机器人包围的地方,只有海茵一个人类。也许有人觉得晚上独自一人和机器人共事很孤独,但海茵反而感到轻松自在。工作时,她能够独自安静欣赏星光满天的夜景。直到来到这里,她才意识到和虚伪的同事们在一起时更加孤独。而她愈发暴躁的性格其实是抑郁症的表现。
宇宙基地健康中心为她体检后认为她有些抑郁症的症状,并为她安排了免费心理咨询服务。咨询中心属于大型脑科工学研究所的一部分,研究所一直在开发改进记录并重现大脑电子信号的方法。后来,研究所发现能够用同样的方式记录并重现梦境,于是组建了专门的研究小组,开始记录并分析无数人的梦境。
在接受心理咨询过程中,她受邀参与了梦境研究。参与研究后她才知道自己正与很多人共享梦境。能够通过梦境观察并了解别人的生活,她觉得此事难以置信又十分神奇。自从吃了研究所给的药,平时做过就忘的梦能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海茵最喜欢进入正在宇宙航行的人的梦,这样她就可以在梦中操控宇宙飞船,熟悉现实中早已模糊的宇宙飞船系统。她想着总有一天要再次踏上广阔的宇宙,为此一直在一点点攒钱。
远处传来了不同于机器人的声音,海茵将视线转向机库的另一侧入口。隐隐如星的光渐渐明亮,越来越近。那是云姬摩托车前照灯的灯光,海茵开心地冲她挥舞双手。
云姬停下摩托车,取出后备箱里的便当。海茵接过便当,走向机库内的简易餐桌。虽说是冬天,但多亏安装了供暖系统,周围很暖和。海茵将两盒便当放在桌子上,跟在后面的云姬脱下了头盔。云姬坐在了海茵对面,海茵一边等云姬坐下,一边用余光注视云姬。海茵的便当以前一直是介绍所的人轮流送,而且持续了好几年,海茵从他们身上感到了家人的温暖。但是自从云姬来到介绍所,其他人就再也没来送过便当。所长对海茵解释称大家这样做是为了照顾云姬,最后还说,海茵如果想念大家了可以来介绍所玩儿。
云姬和海茵边吃饭边说起现在正在太空替代机器人工作的叔叔阿姨们,就像家人坐在一起聊起自家亲戚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年过年交换礼品的关系,有时感觉大家真的像亲人般亲近。海茵伸出筷子去夹菜,提议今年春节和云姬两个人交换礼物。
“也准备俊翰叔叔的礼物吗?”
海茵夹筷子的手顿住了。
云姬想,原来这两人还没和好。俊翰是一名记者,与海茵走得很近,两人也是共享梦境的关系。只要让她送3个便当,那天肯定就是俊翰来访的日子。从这几点看,两人似乎很要好,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思维方式和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总是互不相让。基本上两人每次都从愉快地分享便当开始,在争吵中结束,最终不欢而散。不过这还是海茵第一次这样生气,因为她知道了以前让宇宙基地闹得天翻地覆的那篇报道正是俊翰撰写的。
大约半年前,俊翰写了一篇报道,说宇宙基地起降设施存在问题。俊翰无意间进入了起降设施系统负责人的梦境,从中得知负责人忽略了系统出错一事,他认为这样肯定会引发安全问题。俊翰对此很执着,有关起降设施系统的深入报道一度成为人们的热议话题。为了确保安全,宇宙观光船停运了1周,搭乘宇宙飞船返程的人员自然也被迫推迟了1周才回到地球。海茵不分昼夜地检修了足足七天,但并没有发现起降设施存在俊翰所提到的系统错误。
经过调查,报道中被指“缺乏安全意识”的系统负责人确实一度忽略了某个错误,但数小时后就修正了这项错误。至此,宇宙基地声称俊翰利欲熏心,一心想要制造爆炸性新闻,甚至不惜非法监视宇宙基地。
因为那篇报道,海茵累得几近崩溃,正对俊翰恨得咬牙切齿。俊翰顽固不化的偏执态度,更是让海茵感到厌烦。但偏偏势同水火的二人是共享梦境的关系,共享概率甚至高达了80%。换句话说,两人在梦中体验着彼此的生活。对于性格和价值观迥异的二人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酷刑。
两人对研究组表示,为了减少梦境共享这种不可抗力对现实生活的影响,希望能停止服药。只要不吃药,就记不起梦里发生的事情,而且不会影响梦境记录器对梦的记录。但研究组以研究对象的所有参数条件应该一致为由拒绝了他们。
想到这里,海茵不由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夜空。前几天她进入了俊翰的梦,因此心情很不好。因为在梦里她发现俊翰正在写关于ATZ宇宙观光船的报道,标题字眼十分不祥。
旁边的云姬问她春节要不要送便当过来,海茵心不在焉地回答“送吧”,再一次想起了替代机器人工作介绍所的大家熟悉亲切的面孔。
*
俊翰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出租车后座昏昏欲睡。出租车已抵达研究所,俊翰却没有下车。通知到达的机械音多响了两遍,随即车座开始震动。俊翰一下子被惊醒,慌慌张张下了出租车。
俊翰已经下车,可出租车却并没有离开。俊翰接到物品遗落通知后,又赶紧返回了出租车。打开车门,俊翰发现那个市面上很难买到的笔记本充电器正孤零零地躺在后座上。他松了口气,把充电器放进陈旧的包里。
这款旧型笔记本无法运行其他记者同行惯用的编辑器软件,俊翰之所以还在使用是出于安全考虑。现在市面上的笔记本电脑会自动连接网络,存在极大的信息泄露隐患。他的同事对此十分担心,认为俊翰杞人忧天到了偏执症的地步。但看他平时粗心大意的样子,又很难判定他真的有偏执症。
向上推了推眼镜,俊翰走向研究所入口。连续下了几天的雪,地面有些湿滑。元旦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最近还是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政界一如既往地吵闹和无用,总是把重要的社会问题处理得一塌糊涂。正在新的太空轨道运行的ATZ宇宙观光船推送的天体照片倒是能给人点儿新鲜感。ATZ的宇宙观光之旅非常顺利。当然,这只是外界的看法。
走进研究所,俊翰拾级而上。这一整栋3层建筑都属于研究所。表面上看这座建筑物有些破旧,但其实内部干净整洁,设备高端先进。
距离咨询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俊翰怀抱着心爱的旧笔记本,瘫坐在参与研究志愿者咨询室外走廊的长椅上。不远处正在使用便携电子设备的云姬抬起头来发现了他,和他打了个招呼。看样子她正处于工作中短暂的休息时间。
俊翰想起了初次见到云姬时的场景。他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使用这种旧式设备的人,于是高兴地前去搭话。他问云姬是不是因为安全问题才使用便携设备,云姬坦言是因为人机一体型设备太贵,让俊翰哭笑不得。俊翰感觉云姬有些眼熟,于是便仔细打量她。一开始明明觉得这是张生面孔,但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远房亲戚。再仔细看看,又有点像某张已经记不起来的面孔。那该死的既视感又来了。俊翰之所以加入这项记录和分析梦境的研究,就是想要借此寻找到自己每天每刻、随时随地都会产生既视感的原因。
从小到大俊翰几乎一直自己宅在家里。直到现在也一样,除了因工作认识的人以外,他没交过几个朋友。网络上如幽灵般来来去去的用户和无穷无尽的信息就是他的朋友,他通过网络来了解并探索这个世界。
俊翰坚信原本每个人都是互联共通的。构成一个人的原子会随着人的死亡,分散到广阔宇宙的某个角落,成为其他个体的一部分。漫长的岁月中,无数个出生又消失的人类肉体就是其中的一员。可以说,曾为一体却又分散的原子们重新凝聚组成了现在作为个体存在的人类。人类开发出超越个体性,更加拉近彼此的机器,正是基于想要回归本源的强迫性渴望。
浩瀚的网络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照片和文字。也许是在网络世界接受了太多信息,在现实生活中俊翰面对陌生的地点和陌生人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而且常常会突然间预见之后发生的事情。成为记者后进行采访或取材时依然如此。
他曾经询问研究所的人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研究人员认为是因为他共享了太多别人的梦境。俊翰看似能够预言,其实是因为在梦中体验了许多人的生活,认识了许多人和事,信息储备多到能下意识地针对一件事做出预判。在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他开始努力将既视感应用到工作中,虽然偶尔会因此犯错。
“海茵今天不来吧?”
就在俊翰向云姬问话的瞬间,一个大块头出现在走廊另一端。俊翰紧紧抱着笔记本电脑,猛地站起来。看海茵脚步急促的样子,似乎是特意来找他的。显然,海茵在梦里看到了那篇关于ATZ宇宙观光船的报道,虽然他一直祈祷海茵不要看见。海茵对关于宇宙基地的报道非常敏感。如果她真的看了那篇报道,那么自己最好赶紧溜之大吉。
正好耳边响起了轮到他咨询的通知声。咨询室的门打开了,俊翰逃也似的冲进咨询室。
俊翰消失在咨询室门后,云姬看向他先前凝望的地方。海茵身穿印有宇宙基地袖章的蓝色工作服,正阔步向这里走来。
“俊瀚刚才是不是坐在这里来着?对了,也许还抱着他那台宝贝旧电脑。”
海茵语带嘲讽。
“他在咨询室。”
闻言海茵干脆利落地打开了咨询室的门,把俊翰叫了出来。
俊翰紧紧抱着笔记本电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走了出来。那副眼镜相较于头来说有些大了,可连眼镜也遮不住他不安的眼神。俊翰身高将将到达海茵前胸,身材矮小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贴在树上的蝉。
海茵强大的气势迫向俊翰,问他是否要写关于ATZ的报道。俊翰有些害怕。昨天他才刚拟定了“ATZ宇宙观光船可能偏离轨道”这个标题,海茵肯定是看到了。明明他那么努力祈祷着这件事不要出现在梦里。长时间仰头看着对方,让俊翰脖子有些疼。他悄悄后退了一步,但是海茵再次向他逼近。
“我在问你话呢。”
俊翰不由自主将背部靠在墙上。海茵俯下身来,贴近他的脸。俊翰涨红了脸,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推上去。
海茵恶狠狠地威胁俊翰,如果他再写出关于宇宙基地的荒唐报道,让她忙得死去活来,一定不会放过他。海茵紧盯着胆怯的俊翰,重复了一遍之前研究组的忠告。
对方在梦里共享的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并非全部,入梦者很难通过梦境的零碎信息掌握事件全貌。另外,考虑到大脑对信息的歪曲加工,不同于机器的记录,人们不能完全信任梦境展现的事情。研究人员曾多次向俊翰强调这一点,并屡屡告诫他不能只凭借梦境和既视感为基础写报道。俊翰虽然更谨慎了,但并没有完全听取忠告。尤其是有关安全问题的报道,他认为如果不写报道示警,人们有一半的几率会在事故中死掉。
“活……活着的人再辛苦,比起挽救生命来也不算什么!”
话虽磕磕绊绊,俊翰的语气却是那样坚定。
“但ATZ的宇宙飞船不一样。船上不仅有ATZ的管理人员,还有受邀登船的政商界重要人士。你的报道一旦发出,宇宙基地肯定会天翻地覆,这可不仅是单纯的辛苦两字能概括的。”
“可是我看到了。”
俊翰推了推眼镜。
宇宙飞船出发前他进入过好几个人的梦境,从梦里俊翰发现了他们的不安和焦虑。
“技术部分我听不太明白,但我知道出发后宇宙飞船出现了异常,很有可能脱离轨道。”
面对海茵,俊翰依然胆怯,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海茵不由后退了一步,因为俊翰说的事情太过严重了。
脱离轨道。
海茵想起宇宙观光船应对轨道脱离情况的紧急指南。如果判定飞船无法回到轨道,所有人必须迅速乘坐救生船逃离飞船。逃离时乘客先走,其次是乘务员。所有机器人启动紧急逃生系统,在乘客全部逃离后,由机器人留下来尝试回收宇宙飞船。
“人们会有危险吗?”
一旁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云姬问道,此刻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安。海茵坚决予以否认,认为就算脱离轨道也没有危险。
以前确实有过因脱离轨道而失去宇宙飞船的先例,但从没有乘客因此遇难。因为船上搭乘的机器人在危机状况下不会考虑自己的安全或试图先行逃离,而是会坚持控制住紧急情况直到最后。
就算俊翰的预测没有问题,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失去一艘宇宙飞船而已。乘客们也许会因为逃离宇宙飞船而一度吓得魂飞魄散,但肯定会安全返回地球,无非只是给他们的人生增添一段奇异的旅行故事。
海茵告诫俊翰不要写夸张的报道,倒是听起来不再像是威胁了。
“但是人们很危险。”
俊翰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声说道。他用手往上推着眼镜,离开墙壁处坚定向前,一步又一步。面对强势的俊翰,海茵被逼得不由后退了几步,不过她很快重振旗鼓。
“到底有什么危险?”
海茵雄壮的身姿迎面向前,而俊翰则用手指着云姬。
瞬间,海茵如遭雷击。由于ATZ特殊的太空旅游传统,船上的人比平时多了3倍左右。俊翰紧紧地盯着她,似乎在说“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救生船可能不够用。”
*
云姬焦急地等待有关ATZ宇宙观光船遇险的报道。船上乘坐了许多重要人士,如果新闻报道出来,肯定会引发各方关注,也许能避免事故发生。但是她等来等去都没看到俊翰的报道。关于ATZ宇宙观光船,只有记者询问游客对于在宇宙中过春节作何感想的报道。海茵说就算宇宙飞船脱离了轨道也没有危险,告诉她不必担心。海茵在宇宙基地工作,她的话应该可信。然而,安慰过云姬之后,海茵却神色凝重。
云姬回想起父母被送进医院那天,她安慰自己的奶奶,也是这样的神情。奶奶说不会有事,可是父母却再也没能回来。她又想起叔叔阿姨们兴奋地出发乘坐宇宙飞船的样子。云姬很害怕他们再也回不来,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个人。
宇宙飞船上有部分叔叔阿姨和云姬共享了梦境,他们中有人也参与了梦境研究。在梦里他们的日常生活看上去很安全。替代机器人工作时,大家都悄无声息地安静做事,只有回到不起眼的宿舍后才出声交流。偶尔还能透过窗户看到美丽的宇宙。梦里的生活充满了新奇和安宁。
“不会有事的。”
云姬喃喃自语道。她把研究所的桌子擦干净,又清空了垃圾桶。可能她太过安静了,职员们似乎没有察觉到云姬的存在,一次次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也许他们把她当成机器人了吧。
在研究室打扫卫生期间,云姬学到了不少东西。成为志愿者后,她偶尔也会暂时负责简单、重复的系统操作。比如打开服务器中存储的梦境,比较分析梦境数据,描绘通过梦境联系的人们之间树形结构,用梦境记录器发送并分享图片。这些研究室里频繁使用的基本技能,云姬有信心自己能零失误操作。
云姬像幽灵一样静静地站在人来人往的研究室中央,望着那台主计算机。它的服务器上可能还储存着宇宙观光船上叔叔阿姨们的梦境。如果仔细研究这些梦境,应该就可以确认ATZ的宇宙观光船是否真的存在问题。但是弄清楚之后,云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想不出把自己的故事传达给大家的方法。
云姬茫然地站在研究室里,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门突然打开了。紧紧抱着笔记本电脑的俊翰涨红着脸闯了进来。助理研究员慌忙跟进来,原本对云姬视而不见的研究员们此刻将视线一致投向两人。
“这人非要查看梦境分析数据,以为是过家家吗……”
助理研究员话音未落。
“ATZ宇宙观光船也许有危险。”
俊翰看着周围的研究员们说道。霎时间,研究室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研究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正在俊翰想要再次开口的瞬间,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同时收到了突发报道。有人在俊翰开口前打破了沉默,他慢吞吞道。
“好像,已经晚了。”
ATZ宇宙观光船,脱离轨道
云姬紧紧攥着因突发新闻而振动提示的便携式设备。紧接着,来自宇宙观光船的消息开始登上新闻版面。受邀上船的一名记者发来了拍摄的视频,就像特派员一样。当提及船上知名人士的名字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喧嚣起来。宇宙观光船脱离轨道时人们的逃生过程被制作成精致的视频在新闻上不断滚动播放。因为宇宙飞船上有许多重要的VIP客人,还有为数不少的经验丰富的乘务员同行,所以舆论普遍认为救人问题不大。这就是新闻的全部内容,没有人提及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的情况。
此时海茵正在家里,一边悠闲地看新闻一边煮拉面。离夜班时间还有大半天,她负责机库管理与事故没有太大关系,因此没有接到紧急加班的通知。除了宇宙观光船的脱轨事故外,宇宙基地运转正常。或者说,正值春节假期前夕,因为有许多人选择宇宙旅行,宇宙基地反而变得热闹了许多。
吃面时,新闻播放了乘客从宇宙飞船逃脱的全过程。视频中动作从容不迫的都是人型机器人,与这些机器人不同,乘客们则一个个表情僵硬,动作急促。
没有任何消息表明救生船不够用。考虑到ATZ宇宙观光船上的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数量是普通宇宙观光船的三倍,ATZ方面如果没有事先采取安保措施反而才奇怪。救生船不够用应该只是俊翰偏执症发作产生的妄想。新闻报道说预测1小时内所有乘客将通过救生船逃生。救生船的自动导航系统将目的地设定为距离最近的太空站,照此下去,所有乘客将在几个小时内安全抵达太空站。
宇宙观光船脱轨的新闻热度逐渐下降,其他新闻开始挤占人们的视线。比如春节前通往各个城市的火车票和飞机票预售已经结束。再比如春节期间选择宇宙旅行的人数不亚于其他节日。都是些与海茵无关的新闻。
不,也许新闻画面中出现的人都和她有关也说不定,也许海茵每天晚上进入的梦境就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本每个人都是互联共通的。
第一次在研究所见到俊翰时,他就这么说。那时海茵还不知道他是个偏执狂。
但奇怪的是,海茵偶尔会不自觉想起他的话,还有他严肃的脸庞。每当进入俊翰的梦境,用他的眼睛观察世界时,总会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和他在无法估量的遥远的过去里,互为彼此的一部分,就如同现在一样。
海茵接到来自宇宙基地的消息提示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同事将她想要的资料发了过来,是有关ATZ宇宙观光船的资料。资料显示救生船并不短缺,但是当她看到救生船的种类后,伴随着纠结的心情,强烈的不安感席卷而来。
逃离宇宙飞船的救生船接二连三抵达太空站的新闻开始传来。带着孩子的乘客感谢乘务员的沉着应对,这些温情的画面迅速传播开来。船上的重要人士虽然没有接受采访,但传来了他们安然无恙的消息。全世界在此刻一体同心,祈愿他们能平安归来。
俊翰焦急地等待其他人的消息。目前还有5艘救生船没有到达太空站,其中最后出发的两艘船上搭乘的是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搭乘人员数量几乎翻了一倍,但不管怎样他们安全出发了。
但是,载有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也就是最后出发的老旧救生船存在问题。救生船虽然可以运行,但系统太过落后,无法与空间站取得联系,船上的自动寻航系统也有十几年没有更新过了。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人们绝对不会启用这种几近报废的船。被安排最后逃生的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只能坐上如腐烂绳子般的破旧救生船。同时相关报道被全面封锁,没有任何只字片语提到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的处境。只有海茵和云姬能通过梦境,用他们的眼睛看到、感受到。也许这梦境连接了无数人,但对很多人而言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的遭遇只是梦而已。
好不容易抓住方向的救生船与宇宙空间站的通信中断了,开始在太空中漂流。按理说人们应该在救生船漂流到更远的地方前及时救援才对,但是没有人制定救援对策。终于有新闻报道了有两艘救生船需要救援的消息,与救援耗资巨大的内容一起。人们为了是否应该救援在网络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吵。关于雇佣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时的不愉快经历以及认为社会不需要他们、应该放弃救援的留言接连不断。还有人认为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总是拙劣地模仿和蔼可亲的机器人,这种行为十分令人作呕。绝大部分人认为救援费用太高,只能果断放弃。就在大家争吵的同时,救生船仍在太空中漂流。
海茵在梦中看到了他们的绝望,他们确信被放弃了,没有人会来。大家像幽灵一样安静地挤在狭窄的救生船里,一如往常。海茵能叫出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名字,虽然没有人会用名字称呼他们。从所长到云姬,他们中的每个人几乎都曾与她一起吃过便当。他们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宇宙一样。
望着漆黑的夜空,海茵决定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她查了下存折里的钱。如果利用宇宙基地员工的折扣,她就能用手里的积蓄在最短时间内坐宇宙飞船前往空间站。空间站有一个可以租赁小型宇宙飞船周游附近区域的旅游项目。她有小型宇宙飞船的驾驶执照,能租借飞船前往太空。
就从那开始。
海茵不再多想,马上开始收拾行李。一直以来她是如此渴望重返太空,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实现。想到这她不禁苦笑了下。
乘坐宇宙飞船前,海茵最后联系的人是俊翰。虽然也和云姬告别,但她不想看到云姬疲惫的样子。听到海茵要驾驶小型飞船救助救生船的计划,俊翰沉默了。也不是没可能,只是成功的可能性极低。如果失败,连海茵也永远回不来了。他想问何必要这样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曾经无数次走进海茵的梦境,用海茵的眼睛观察世界、体验世界。由于性格和价值观的巨大差异,他们彼此不能同意对方的做法,但是可以理解,正如现在一样。
云姬遥望着海茵乘坐宇宙飞船出发的情景,手里拿着来不及给她的便当。不知不觉,已经是春节了。云姬骑着自行车来到研究所,春节期间研究所里几乎没人。云姬幽灵一样走进中央研究室,没人注意到她,像往常一样。在云姬四处打扫卫生时,最后一名剩下的研究员将机器人设置成工作模式后下班了。
安静的研究室里只有电脑发出的声响。研究所外,人们都高兴地和家人聚在一起共度春节,网络上也满是对春节的祝福。只有孤单的人在外面游荡。
云姬想到正独自奋斗的俊翰。海茵进入太空时,他打算再写一篇文章,报道那些被遗忘的人。主要讲述在宇宙中漂流的替代机器人工作人员和冒险进入宇宙后失败的宇航员,希望得到人们的关注。
云姬站在研究室的分析系统前,搜索着乘坐救生船的人们共享的梦境记录。他们已经预感到很难得到救援,纷纷留下了最后的问候,也许这是其中一位梦境研究参与者提出的建议吧。没有人给家人留下问候,因为大家都是一个人。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春节结束了。
无人倾听的故事在梦境中流传着,云姬希望至少今晚所有人能听到他们的故事。因为粉饰太平者的春节狂欢刚刚已经结束了。
云姬按下了分享按钮,现在这个梦将共享给所有梦境研究参与者。参与者数量高达千万,又有多少普通人会与参与者的梦境相连呢?今晚,所有人都将漂流在宇宙中。
云姬蜷缩着身体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像幽灵一样。窗外是漆黑的夜空,云姬闭着眼睛,希望今晚大家都做同样的梦。紧闭双眼后,她仿佛看到夜空中有无数星星如烟花般绽放,这种感觉很奇妙。从宇宙诞生到现在,永恒不变的原子聚在一起成为了自己,不过片刻便散去。分散后的原子大概也会重聚,再次成为某个人或物吧。所以,起初我们都是一体的,只是不曾被记忆。
责任编辑:陈诗怀